海南曾经的尴尬,正逐渐转化为自身发展的独特着力点。
作为一位资深的驴友和常年调研的写作者,我已踏遍中国大陆除台湾和海南外的所有省份。这次,在采访返乡创业者的过程中,我有幸在海南调研了一周,收获了许多惊喜。这座热带岛屿以其独特的地理、文化特征和经济循环模式,在标准化、大一统的当下,展现出丰富的差异性,以及后工业化时代强大的后发潜力。尊重并发扬这些差异性,“让海南成为不一样的海南”,应当成为全社会的共识。
### 01 不一样的极简经济史
1988年,海南正式从广东省独立设省,并成为中国最大的经济特区。一时间,人才、资金如潮水般涌入。彼时,海南也曾纠结是否要发展工业。80年代末,沿海地区工业蓬勃发展,而海南工业增加值仅占GDP的18.4%,农业占比高达50%,后发劣势明显。尽管如此,在主流思想的推动下,《海南经济发展战略》明确提出以工业为主导,工农贸旅并举,三次产业协调发展的经济体系。然而,几年尝试后,工业虽发展迅速,但规模有限,主要集中于矿业和农产品加工,高附加值产业匮乏,依然在拼资源,难以实现全局盘活。
海南的纠结,正是当时全国经济形势的缩影。1992年邓小平南巡,中国掀起新一轮解放思想和改革浪潮,彻底改变大国走向,也推动了中国房地产市场化发展。海南这张“白纸”恰好契合这一大势,瞬间被点燃,“要挣钱,到海南;要发财,炒楼花”成为一时民谚。数据为证:1988年海南房价平均为1350元/㎡,1991年涨至1400元/㎡,1992年猛增至5000元/㎡,涨幅达257%;1993年上半年达到顶峰7500元/㎡——彼时国民月工资不过一两百元,地产泡沫迅速积累。
然而,激情的房价招致了首个房地产调控政策,海南房价应声崩盘。至1993年下半年,房价回落至1991年水平,跌幅达85%,海口1.3万家房地产公司倒闭了95%。民谚也随之改变,“海南三大景观,‘天涯,海角,烂尾楼’”,成为海南发展史上的一道伤疤。此后,海南明确“旅游业+热带农业”的产业优势,坚持“不污染环境、不破坏资源、不搞低水平重复建设”的“三不”原则,但也因此错过了工业化浪潮,再未找到经济爆发点,直到2020年被升级为“自贸港”。
总体而言,海南因热带旅游和政策优势而曝光率高,热带农业在国民生活中常见,但经济整体不温不火,长期位列全国31省市GDP、财政收入排名倒数第四。由于缺乏工业和高端服务业带动,海南人依然抱怨工资低、赚钱难,而房价、物价却居高不下。在海口美兰机场,一位80后网约车司机抱怨:“海南不好赚钱,平台新能源车起步价7.55元,每公里1.6元,相当于内地小县城。32公里的大单,车费68元。工资三千多,而海口房价一万七八,有钱的都是外地人。疫情几年封岛,物价飞涨,跌下来不可能了……不过,每月赚七八千还算满意,毕竟我朋友做金融科技主管,工资6000多,还不包吃住。”一路上的网约车、出租车司机多为80后,收入高的过万,低的七八千,普遍工资三四千,开网约车似乎成了他们的职业尽头。
### 02 不一样的海南生活
抱怨收入低的背后,却是另一个现象——海南人很少愿意出岛工作。相反,他们对生活有着独特的傲娇。我的第一站是海口永兴镇,这里地处火山地貌区,满地火山石,种地需从外地运土,21世纪前只能种木薯、地瓜,吃饭都成问题,是城里人眼中的“山里人”。民间流传的海南人“懒”,实则源于气候:上午九点后到下午四点前,都不宜干活。一堆男人坐在一起喝茶、嚼槟榔、吃点心、聊彩票,便是生活。这种茶馆被称为“老爸茶”,遍布海南各大城市、乡镇。永兴镇是火山村,菜市场、路边、巷子、树下,随处可见茶馆。点上一杯两三块钱的茶,配上菠萝包、椰子糕等糕点,七八元钱就能填饱肚子;有的还卖海南甜品“清补凉”,加椰冻、地瓜圆等食材,一大碗七八元,相当于大城市甜品店两三碗的价格。
如今,这里的农民以种荔枝为生。荔枝农摸黑采摘,清晨来镇上卖,然后找茶馆坐到中午或傍晚再回家,神情惬意。我们依样画葫芦,在菠萝蜜树下坐了一上午,消费50多,谈天说地,卸下城市疲惫——若我是海南人,我也这么过。相比喝茶本身,“老爸茶”更像一种生活方式,不拘泥形式,在家一样喝。许多农民家也摆上茶案,早起干活后,泡茶聊天,吃午饭,睡午觉,再喝茶聊天,直到日头毒辣才出去干活,一天如此,逍遥自在。
好在,今天的“逍遥自在”不再是穷逍遥。永兴镇原本就产荔枝,火山岩上的荔枝矿物质含量高,富硒、个大、味美,尤其是“火山村荔枝王”,个头比鸡蛋还大,堪称荔枝中的极品。过去只在岛内销售,价格不高,无法成为主业。十年前,原《南风窗》高级记者陈统奎返乡创业,带领村民搞生态种植、荔枝深加工、三产融合,逐渐摸出特色种植之路,并打响“火山村荔枝”品牌。此后,海口市、区政府加入推进产业化,做大“永兴荔枝”区域公共品牌,加大对外营销,使得“荔枝王”地头收购价从两三元攀升至十元左右,上市初期甚至高达三十元,农民钱包逐渐鼓起。
海南岛的落后曾体现在方方面面。例如,永兴镇农村没有像内地一样的土改,农民耕种的土地仍为祖辈传下。博学村土地多的人家有一百多亩,少的六七十亩。一户人家有80后三兄弟,父亲刚分家,每兄弟分到20多亩,全部种植荔枝,年纯收入可达20多万,在乡村算富足。6月收获卖钱后,除了剪枝,就是半年休息,堪称“钱多事少离家近”的理想事业,为何还要出去工作?如今,博学村家家户户盖了两三层的“荔枝楼”,年轻人居多,“城里打工没意思,我们村百分之八九十的年轻人都回家种地了”,一位90后说。
什么是共同富裕?挖掘优势(往往是后发优势),面向市场、人才引领、政府助力,产业化发展,加上中国乡村均衡发展的传统文化,就会是共同富裕!在海南永兴镇,我见到了中国乡土文明式的共同富裕可能性。海南物产丰饶,曾守着宝库甘于“懒(随)惰(性)”。如今,连原本最贫瘠的火山村都致富了,何况其他地区。沿海地区种槟榔、橡胶(中国最大橡胶产业基地),种各种热带水果,虽各有甘苦,日子都不错;不愿种地,可租给外来客商;自己摸出产业路径的永兴镇当然不会租,三亚郊区农户租地给客商种哈密瓜,2000多元一亩,还可给对方打工。收获季,5-6个打包,3元一件,一天收入500元起。海南自然条件好,哈密瓜收获后,还能种豆角、青瓜,一年四季都有活干。从海口到澄迈县,再到万宁、陵水、三亚,我观察到,不论自种或租地+打工,在海南做农民,收入不错,生活舒适,心态平衡,甚至油然而生优越感。反倒是三亚等城市的农民失了地,纵然有安置,也成了打工者,缺乏技能,工资不高,失去根基,生活难言如意,成了全海南农民眼中的“失败者”。
怎样的生活才是美好生活?还是应该由人们自己来定义。
### 03 不一样的产业出路
全球经验已反复证实:要想实现现代化,工业化是必由之路。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多年,基本是以工业化、城市化为导向的社会变革进程,盘活土地、招商引资、建工业园、房地产、土地财政、农民大(市)迁(民)徙(化),是从东部沿海到西藏喜马拉雅山脚下、新疆天山深处、内蒙古大草原上各种县城的必经之路。若要对地方政府和人民说“不搞工业”,大多数人会一脸懵——那还能搞什么?我不会啊!制造业固然是一国之基,但在产能过剩、供给侧改革,向数智、生态经济转型的后工业时代,这就成为工业化后发地区、内地许多县域的现实之问。
1993年海南房地产崩盘后,新一届省委省政府领导班子制定了“以旅游业为龙头,超前发展第三产业;以工业为主导,加快发展第二产业;以农业为基础,稳定提高第一产业”的产业发展策略,明确热带海岛旅游和热带农业两大优势产业,并将橡胶、石化、汽车、能源等工业集中到以洋浦为代表的西海岸,保护了一产和三产。总体而言,海南最有竞争力的产业除了橡胶、航空航天等少数二产,主要还是一产热带农业和三产旅游业,一些高新技术产业也多为外区企业的区域布局、政策优惠推动。由于缺乏二产支撑,海南GDP、财政收入、老百姓工资等数据往往不亮眼。但调研中我发现,三产、一产虽数据不亮眼,却是社会和民间高参与度、灵活性强、可藏富于民的产业。因此,从事三产、一产的海南人民收入往往不低,更自由从容,海南人也未必真的穷。
暂且放下宏观经济学、财税学,从社会和民间微观观点来看,不搞工业,未必不行。但三产和一产也有明显弱点,如三年疫情下的旅游业,以及突发自然灾害下的热带农业。因此,不必因缺乏二产、数据不好看就低人一等,保护好自己的生态(自然+人文),发挥好自己的优势,巩固好自己的“里子”,再不断强化三产的开放性,一产的抗风险能力,就是一条社会和谐发展的好路径。
喜的是,海南正在日益开放。从自贸区升级到自贸港,以及当下正在准备的“封岛”,都是对外开放强化的意味:全球落地免签、国内与国际免税购物等,必须与其他区域建立政策屏障,否则落地海南就全国免签、全国都免税了吗?反之,国内其他区域去海南,加一道屏障也无伤大雅,将来无非相当于去香港。其次,海南的热带农业,在科研、规模化种植、品牌化运作、冷链物流、资本化参与、农业保险等方面,都走在全国农业现代化前头。一产,也正日益精彩。做强三产、一产外,若海南能像贵州、四川等自然资源丰富的西部地区一样,做好水、风力、光伏等新能源、电力、生态经济的文章,弯道超车赶上数智经济热潮,加上国家政策扶持,完全有机会成为中国转型升级新时代、独一无二的新样本!
### 04 不一样的文化,以及文化不自信
受制于传统偏远地区、封闭岛屿的地理形态、差异性的文化、短暂的独立建制和工业发展史,海南给我的感觉有一点岛屿型、“小地方”式的小小不自信。交流中,无论是农民、农场主、旅游从业者、生意人,都表达了等经济再好一点,要多去广东、上海、北京看一看、学习的意愿;但另一方面,以海口“火山村荔枝”陈统奎、三亚农夫网林英治为代表的海南本土返乡青年,从2010年左右就带着外部的经验和资源回来,却始终面对着各种内部质疑,至今还在艰难前行。
还有两个细节。海口市新地标——天空之山驿站,邀请到著名日本建筑师藤本壮介设计,临海而建,造型美观、很国际,但实用和文化交流意味并不好。目前只有一家卷宗书店和一家咖啡店,品质国际,但互动性、“数智感”不强,且脱离本土文化,很不接地气。卷宗书店卖的书基本都是英文书籍。老外来海南想看中国或海南的东西,不至于带几本国语书回去;中国人进来看不懂、看不惯,只好翻几页就出门;本地人进去既看不懂又卖得贵,更加如此——逻辑上,唯一的消费者可能是海南具有国际化背景的精英人士,或国际贵族学校的父母带孩子阅读购买,但这样的人群在海南有多少?在一座城市的地标,放着如此奇怪的内容,既缺乏市场价值,又不产生文化交流价值,硬拗国际化,实在是缺乏自信的表现。
相反,如果在这样一个海边国际化空间,展示本土文化内容,这种“冲突感”和深层交流,或才是更高级、更自信,也更国际。
第二个细节,从海口传统地标的骑楼老街到三亚海边的旅游街,卖的旅游纪念品还是10元一串的贝壳手链、檀香手串、海螺哨子之类的义乌小商品,还停留在十多年前的内地旅游市场形态。过程中,我在骑楼老街看到一位用稻秸秆编织扇子的手艺人,还觉得欣慰,一问,却是商街招商团队特意从河南招来的。与此相反,海南的本土特色文化十分丰富,包括黎族、苗族等本土少数民族文化,南洋文化、疍家文化、传统中原文化等。同时,海南各地文化差异也很大,海口作为由内地移民构成的移民文化,以及南洋文化的代表,就与三亚古代被流放的崖州文化完全迥异。上述文化涵盖衣食住行、舞蹈、音乐、信仰、习俗等全面且多元化的内涵。“越是民族的,就越是世界的”,经过几十年工业化式的集中、大一统的融合、改造,内地很多传统文化都已消失,反而“后发劣势”的海南还保存着。不去发掘和发扬这些差异性,不搞活本土特色的文创、农创、乡创,还在用传统旅游、“国际化”思维搞建设、搞市场,这是海南旅游发展的一大风险。
正迎面而来的时代文化,必然是伴随着数智经济时代一起的,与传统工业化时代迥异的多元化和个性化文化。工业化时代的集中、权威、高大上式样的消费特征,也正在被新时代文化和年轻消费群体解构。Z世代的国潮风、小众化消费特征,早已证明了这一点。曾经偏居海上、“小国寡民”的海南,正具备这样的文化基础,其多元融合的文化特征,也与数智经济时代文化呈现出“隔代亲”的效应。不去打好文化复兴、文化自信这张牌,为开放而开放,为国际而国际,这是海南发展的第二个风险。
在人才引进上,海南并不以工业制造见长,所以并不需要与内地大城市一样抢人。除了少数几个相关领域的科技人才,并不需要太多理工、技术型人才。反之,像“海南文创周”一样,应当多引进擅长搞文化、现代文旅、市场运营的中西合璧人才,这也可以成为海南不一样的抢人路径。
工业化大一统时代,人们怕的是自己不够标准、太不一样。这也是海南曾经的尴尬,看着内地各省市、大城市之间既相互竞争又互相融合、眉来眼去,觉得自己不属于任何阵营,只能远远看着,格格不入、无处使力。但在迎面而来的数智时代,标准化将被数字化、智能化替代,人们要害怕的,是自己太标准、不够不一样、因而容易被替代。市场大一统背景下的价值多元化、差异化,将再次崛起。
海南曾经的尴尬,正变成自己另起一行的着力点。那么,不一样的海南,面对不一样的新时代,你准备好了吗?
作者:专栏作家,乡村振兴&县域经济学者,“乡建者小会”发起人,著有《焕新——刘永好和新希望的40年》一书。
个人公号:刘子的自留地。
参考文章:付一夫,《海南32年发展记:从工业主导到旅游制胜,从自贸区到自贸港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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