编者按:本文源自微信公众号“互联网怪盗团”(ID:TMTphantom),作者为怪盗团团长裴培,经微新创想授权转载。怪盗团团长按:本文作者,也是我一位在东北制造业工作多年的老友,他强烈要求隐去姓名。因此,文中仅称其为“神秘嘉宾”。东北经济的颓势,尤其是制造业的萎靡不振,已持续近二十年。媒体和券商报告对此分析不断,但本文的独特之处在于,它来自一个亲历者的现身说法。这位当事人(文中的“小白胖子”)不仅长期扎根东北制造业基地,更亲身经历了诸多重大事件。他的经历与感慨,具有深刻的启示意义。原文发表于2021年1月,时至今日已过去两年半,东北的境况似乎依旧未有起色。如今流行的说法是“鄙视东北,理解东北,变成东北”——究竟有多少地方会重蹈营口的覆辙?答案尚在风中飘荡。
东北再无富士康提起辽宁营口,许多东北以外的人或许毫无印象,甚至不知其隶属于辽宁省。如今,营口拥有231万人口,是辽宁GDP排名第四的城市。然而,在东北乃至全国的经济版图中,营口的“第四”已显得毫无分量。
一百六十多年前,清政府在《天津条约》中被迫将牛庄(今营口市区45公里处)定为东北首个通商口岸。1861年,英国领事考察后发现,营口市中心的位置更适于通商,便悄然将口岸迁至此地。尽管营口并非不冻港,战略地位不及大连,但作为辽河下游的工商业重镇,它也曾辉煌一时,是“共和国长子”辽中南工业基地的重要城市,既发达又荣耀。
如今,营口却显得平淡无奇。若你到此出差,或许会误以为这是一座三线甚至四线城市。营口城区南部的民兴河畔,每天清晨八点,总有一个步履蹒跚的身影在锻炼,姿态仿若赵本山小品中的“吴老二”——脑血栓后遗症患者,年近六旬,瘦小干枯,表情狰狞,衣着破旧,状极可怜。(“吴老二”出自赵本山春晚经典小品《实话实说》,宋丹丹饰演的白云曾遭其追求,因脑血栓见谁都发抖。)
民兴河原名俸仕河,建于1931年日本侵占东北时。新中国成立后,为避“俸仕”的封建寓意,更名为“民兴河”,寓意“人民兴旺”。然而,这条河逐渐沦为臭水沟,河南侧曾是水塘墓地,被当地人视为不祥之地。
2006年,营口提出“五点一线”振兴东北战略,在民兴河南侧建设辽宁(营口)沿海产业基地。坟茔迁走,百亿资金砸入,富士康、五矿、华能等世界五百强相继入驻,一时风生水起。营口市民隔着民兴河,期待对岸的繁荣景象。
那时,“投资不过山海关”的说法尚未流行。营口人认为,改革开放多年,南方沿海特区、上海浦东、北京天津皆已富裕,轮到东北了。除了大连,还有哪个地方的地理位置比营口更优越、更适合发展外向型制造业?
经过一年的规划和招商,2007年4月,占地3平方公里的富士康营口园区正式奠基,郭台铭与高级领导在狮子上点睛。同年,五矿产业园占地7平方公里盛大开幕,华能集团董事长亲临考察,郭台铭更携数十名富士康配套台商考察基地,描绘出一幅台湾电子产业城的宏伟蓝图,政府承诺铺设铁路接入园区。
那一年,一个神似汉奸翻译官的“小白胖子”(注:即本文作者)走进营口人才市场,坐在富士康招聘展台前,面前挤满了渴望的笑脸。营口人对世界五百强充满幻想。
值得一提的是,小白胖子并非应聘者,而是拥有决定权的面试官。在营口及周边城市,无数有志青年以进入富士康为荣,不仅工人,知识分子也竞相争取,因富士康提供大量管理岗位,是绝佳的上升通道。
2007-08年,是营口富士康最辉煌的时期。省长、副省长、书记、市长轮番考察;中秋佳节,市领导宴请公司高层;腊月二十七,市长携年货慰问春节留守员工;基地管委会主任召集十余位局长解决公司问题。仅用7个月,富士康首条产线钻孔开机,向市政府展示“富士康速度”,宾主尽欢。富士康成为营口政府的香饽饽。
在一次宴会上,市领导询问小白胖子:“你们准备用多少人?”翻译官年少轻狂,答道:“三年两万人,五年十万人!”在座皆欢颜,市领导对基地领导说:“富士康这是要再造一座营口啊。”
要知道,营口城镇常住人口仅150万,若计算四个市辖区,不足百万。富士康若招十万员工,加上家属至少二三十万,加上周边产业带动,或可再造一座营口。领导激动,市民更激动。
然而,富士康并未实现这一目标。自2007年投产以来,员工始终稳定在千人左右,营口富士康也沦为郭台铭大陆布局中最小的工厂。“十万人目标”最终只完成了百分之一。
富士康却可能毁了一座城。因富士康在深圳、烟台、郑州等地的示范效应,营口房价翻番,数个楼盘在两三年间拔地而起,多数却成了烂尾楼,“全国十大鬼城”名单中从此加入营口。本地市民兴奋后纷纷买房,外地炒房团也趁限购令未出抢购,最终这笔账如何收场,成为历史悬案。
为何营口富士康始终未做大?并非富士康食言,而是客观条件制约。
自建厂起,富士康就面临难题。首先是土建成本高昂:沿海基地原为晒盐滩涂,奠基后三个月几乎都在抽地下水,地基桩深达普通用地的几十米。据营建部门测算,一栋电路板标准厂房的土建成本新增近两千万新台币。
其次是人力资源匮乏。作为劳动密集型企业,富士康扩张的关键是大量工人,但营口地处东北,人员外流严重,加之东北城市化率居全国前列,计划生育政策严格执行,年轻单身子女极少愿从事十二小时倒班的一线工作,用工荒始终困扰营口富士康。
若在一千人规模就遇用工荒,若要扩至十万人,岂非痴人说梦?至于那些政策承诺,或许大多成了空头支票,这也是个“先有鸡还是先有蛋”的难题——富士康越做不大,地方政府越缺乏动力,恶性循环由此形成。
当然,富士康未必真心投资东北一隅的营口。营口和富士康的明白人都表示,这多半是郭台铭的姿态——在公关层面,表示支持东北老工业基地复兴,仅此而已。郭台铭当时究竟想什么,只有问他自己了。
2019年11月,鹏鼎控股公告,富士康营口园区(官方名称:宏群胜精密电子(营口)有限公司)暂定生产经营活动,对员工进行遣散。公告未提“富士康”三字,因其注册名称中并无此字,但明眼人都知:
东北再无富士康!
东北再无富士康的理由直白:公告称“由于所处地(营口)远离电子产业集群地带”。当年富士康投资营口时,同样远离产业集群,却毅然落地,落地“五点一线”,落地领导在狮子上的点睛之笔。为何今日以“远离产业集群”为由关门?
民兴河畔的“吴老二”若知晓此事,前思后想,怕是手摆得更厉害了。
当年的富士康营口厂区,周围是预留的“十万人工作场地”营口滨海工业基地仍在发展,如同“吴老二”每日坚持锻炼。
2010年,营口人才市场流传一个神话:某公司大量招人,工资超5000元(当时富士康工人平均工资2000元),入职前三个月送南方培训。公司主营光纤,正值高速宽带普及初期,光纤被视为前景无量的产业。
“全都坐飞机去”,这是传说最动人的一笔。很快,小白胖子与该公司总经理共事,几番沟通后,他辞去富士康工作,准备入职。这成为他职业生涯最后悔的决定,至今夜深人静时仍扼腕叹息。
“要等等”,总经理说。这位总经理原为沿海基地管委会副主任,下海担任总经理,除高薪外,心中也存雄心——在营口建全球顶尖的光纤制造基地。
“等等就等等”,小白胖子想着这几年在富士康流了不少汗,该休息了。这一等,三月复三月,三月复三月,足足九个月,后来他竟打不通那家工厂负责人的电话。
这家工厂的唯一证据是一栋低矮的非标准厂房,矗立在空旷的厂区里,围墙内荒草丛生,野兔出没,十年间荒废至今。
传说逐渐消逝,主角的名字也已无人提及:东方光大。上网查询可见,2009年起,东方光大在营口、威海、胶州、苏州等地同步建设产业园,主营塑料光纤,但几乎都成了烂尾项目。当年东方光大四处投资,目的究竟为何?是拿地、拿政策,还是忽悠投资?不得而知,以免惹来律师函。
多年后,小白胖子在商场遇见那位前管委会副主任,已退休,带着外孙钓鱼。谈及东方光大,他满脸沧桑:“那就是个骗子!”这位前领导也是受害者之一,雄心勃勃下海,最终一无所获,还赔上名声和资源。
公司可黄,人不能等。小白胖子等待九个月后,再次踏上求职路。好在营口滨海基地仍在发展,机会不少。很快,机会来了。
“他来了,他来了,他带着十亿他来了!”2011年4月,营口红运大饭店,营口市政府与东旭集团签约,投资10亿建设第五代液晶玻璃基板项目。签约仪式上,小白胖子西装革履,已是东旭集团先遣团成员。
前期建设顺利。2011年底,营口市举行2012年重大项目集中开工仪式,东旭营口项目破土动工。小白胖子记得动工那天是雪天,施工方送来一头牛,祭拜土地公公后分肉,他分得三斤上好牛肉。
类似仪式他不是第一次经历。2007年富士康营口厂区开机时,郭台铭从台湾请来观音菩萨像,专机护送至营口拜拜房,仪式后后勤同事给他装满台湾高级水果。
然而,东旭的结局远差于富士康——营口富士康至少有千余员工,营口东旭却始终未投产。2019年,与富士康几乎同步,东旭集团遣散或调离营口厂区员工,东旭营口沦为空厂,野草疯长。
相信和郭台铭参加台湾地区选举、无暇顾及营口厂区一样,东旭集团董事长李兆廷也忙于其他事务。2019年底,网传李兆廷沉迷王者荣耀导致业绩下滑,无力偿还20亿债务。随后,东旭集团接连出事,河北首富李兆廷沦为扫雷高手。
东旭老员工记得,2012年,李兆廷作词的《东旭之歌》成为必修课,歌词唱道:“实现祖国伟大复兴,前进前进前进,共和国旗帜高高飘扬”。李兆廷是个爱国中年,每开工仪式必要求国旗飘扬、国歌响亮,直到有人告知《国旗法》禁止商用,才作罢。
营口厂区员工大多另谋高就,少数随东旭全国布局辗转南北。这恰应了《东旭之歌》另一句:“万众凌云,北国南疆”。至于那些离开营口的员工,是否会在东旭其他工厂遇到沉迷王者荣耀的董事长,并打到“国服蔡文姬”,又是另一回事了。
小白胖子未等到东旭营口遣散,提前五年换到民兴河畔的另一家企业。年纪越来越大,平台却越来越小;从世界500强到中国500强,再到东北500强(东北是否有500强企业仍是未知数),名片上的单位让外人愈发看不懂。
后来,小白胖子辞职,黯然返回南方山区,逃离东北,泯然众人。在山区亲戚围炉夜话时,他想起多年前北上发展的决定,一位长辈的诘问:“你怎么从经济不发达的地方,跑到更不发达的地方去了?”小白胖子无言以对。
当年尚未“投资不过山海关”,也未“制造业没前途”。许多外地人仍对东北经济抱有希望,因对俄对日对韩贸易、辐射东北亚、老工业基地底子、改革开放后发优势……谁能断定营口房价不能赶超深圳或天津?谁又能断定东北不会出现另一个二线以上大城市?
那些到东北淘金的南方人,多数灰溜溜离开。唯有民兴河畔的“吴老二”每日锻炼,以世俗眼光,他已失去生命精彩,活着的意义仅是活着。
“吴老二”不知,就在民兴河南岸,许多企业也如他一般苟延残喘,面临结构性难题和资本困境,生产不足,融资困难,背负沉重债务,却为活着继续借贷,甚至高息融资。
民营企业家中,有的看似风光无限,实则仅剩一副皮囊,厂房多趴在荒草丛生的芦苇荡里,他们圈地贷巨款,却无后续。有人揣测,这些企业家从建厂起就以贷款不还为目的,靠银行钱苟活——本意不得而知,但结果如此。
振兴东北喊了多年,“五点一线”未成片。如今,“振兴东北”口号渐少,外地人只关心东北能否守住耕地红线。
“有的人活着,他已经死了。”臧克家所言极是。
营口许多男人望向民兴河对岸,感叹不如06年前——那时,太阳照在东昌街上,营口仍是东北男人的天堂。